三色桥的残骸散落在河岸边,蓝白色的灯饰有些亮着,有些灭了,惨白的色泽映得水面幽幽暗暗,弥漫着一股阴森氛围。
釉釉盘坐在曾被人称为桥神的石头碎块前,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半晌后,她睁开眼睛,环顾周围。
高得诡异的伥鬼拖着长长的手臂徘徊于河边,但似乎顾忌她身上的平安符与法器,始终没有靠过来。
釉釉吁出一口气,缓缓站起,却没有离开,而是走向还残留着的一座桥墩。
她很在意韩妙怡离去前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选择我!”
十三、四岁的女孩满脸血泪,悲愤万分地嘶吼着,浓厚的怨与恨压迫得人背脊窜过一阵颤栗,当时离她最近的釉釉自然深深感受到那股疯狂怨气。
被活埋、被迫当了七年的生桩,不恨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想要质问的应该是“为什么要杀了我”,韩妙怡说的却是“为什么要选择我”。
这也是让釉釉感到违和的地方。
方正柱是选了韩妙怡来打生桩没错,然而像她那个年纪的初中女生不太可能会知道这种泯灭人性的古早习俗,可她偏偏用了“选择”二字,就好像,她知道自己是被特意挑选上的,而她表现出的憎恨也更像是在针对这件事?
真是古怪。釉釉蹙起细细的眉,梳理着她所获得的信息。韩家有两个孩子,秀秀与韩妙怡,如果白仙姑想要利用打生桩来养厉鬼,那么她为什么不选择妹妹秀秀呢?
七岁与十四岁,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好下手;而且越小的孩子代表越纯洁,越容易吸引河中亡魂。
所以,方正柱为什么要选择韩妙怡呢?
釉釉脑中像是打了结,这感觉如同她已经揪着毛线的一端,却无法将整团毛线球拆开来。她微鼓了下腮帮子,走向残留的那座桥墩。
细白的手指伸向粗糙的水泥表面,细碎光芒从指尖迸出,再飞快地隐进桥墩里。
釉釉眼帘半垂,专心致志地“读取”桥墩的记忆,原先已恢复一些红润的脸颊又再次变得苍白。
一幅幅画面闪过,时间往前回溯,她看见了昨天在系着红布条的石头前好奇张望的他们,看见来祭拜桥神或献上鲜花的镇民与游客。
釉釉继续输入力量,意图看到更久之前的记忆。往前再往前,当一抹纤细身影出现时,她猛地抽了口冷气,一双美眸不敢置信地睁大,强制把快转般的画面停下。
她看到了一名白发蓝眼的女性,气质娴静,相貌秀雅,微微一笑的时候透出一股悲天悯人之感。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釉釉从来不曾见过,可心底有个声音大喊出对方的身分_
白仙姑!
屡次让睿颖陷入险境、让祛鬼师协会遍寻不着的白仙姑,居然现身在碧水镇。
釉釉看着白仙姑在那块大石头前蹲了下来,喟然而叹。
“可怜的孩子,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真希望我的力量再强一些,这样就能放你出来。”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只要你照我说的话去做,你就能获得自由。”
釉釉眼睛越睁越大,手指哆嗦,险些要从桥墩表面滑落。她咬了下舌尖,稳住心神。
“再过不久,会有一个女孩来到碧水镇,我会让你入她的梦,你只要引她调查你的事,再告诉她是白仙姑让你变成这样的,她与她的朋友们一定会放你出来的。”
白仙姑的声音温柔又悦耳,情真意挚,可是釉釉只感到寒意如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爬上她的背,直冲头顶。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看到了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韩妙怡说的都是假的,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在哪?她都能听到白仙姑的声音了!
打从一开始,睿颖的梦就是一场骗局。
颖颖!釉釉心头一悸,紧咬下唇,压住想要立刻转身跑去找睿颖的冲动。
有小橘、胡先生,还有天羽在,没事的。她自我安慰,继续调动力量读取更久之前的画面。时间以年为单位快速倒转,她要一口气追溯到七年前!
釉釉额上冷汗越冒越多,脸蛋煞白,身子摇摇晃晃,必须扶住桥墩才能稳住自己。
她看到人潮来来去去,看到几乎每天都会来拜桥神的阿茹,看到了被扔进坑洞里的麻布袋,袋中装着什么在不断蠕动挣扎;
再往前一些,是身材魁梧的方正柱用粗壮的手臂夹裹着麻布袋走到河边。
“叽_”紧急煞车的刺耳声猛地割破夜色,惊醒了沉浸在时光之河中的釉釉,她勉强分出一缕心神,抬眼望向声音来源。
对边的山路停着一辆车子,轮胎险之又险地贴着桥的断口处,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会重心不稳地摔下去,亮晃晃的大灯照出崩塌的三色桥。
车子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然后再度煞住。砰,车门被关上的声音响起,有人下车了。
“怎么回事?桥怎么断了?”
一道愕然女声被风吹送到釉釉耳边,她以为是晚上跑来的观光客,重新垂下纤长的睫毛,专注于事发之日的所有细节上。
接着是第二道关门声传来,又有人下车了。
“妈,我们要怎么过去?”说话的人似乎是个男孩子,声音较粗,像是到了变声期,“要绕路吗?”
“太花时间了,算了。我们走河里吧,反正水不深。”那名女子拍板定案,“过河之后我再打给老陈,请他载我们上山。”
“可是你穿高跟鞋⋯⋯”
“脱下来就好了。”
细碎的交谈时不时飘来,釉釉突地吸了口气,急需新鲜空气缓解肺部的灼热。
她大半身体重量都倚在桥墩上,耗去的力量实在太多了,一时间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看到有两道模糊人影拿着手机照明,沿着缓坡走到下方的河岸,涉水时发出响亮的哗啦哗啦声。
下一秒,炽白的手电筒光线往她照过来。
“谁在那里?”
“吓!”方正柱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哧呼哧地粗喘着气,明明是冷冬,但他的衣服已一片汗湿。
窗外夜色深沉,房里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家具轮廓都隐在黑暗之中,一时让人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半晌后,方正柱的呼吸才逐渐平缓下来。
他慢慢吐出一口大气,抹了一把脸,黏腻的汗水糊上掌心,他随手往被子揩去,又朝旁边摸索,打开桌上的台灯,温暖的鹅黄色光芒瞬间驱散幽暗。
方正柱凶恶的脸庞上还残留一抹余悸,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眼前所见不再是潺潺河水、挖得极深的坑洞,以及洞里的一只麻布袋。
袋子鼓鼓的,突显出人形轮廓,里头的活物正在惊恐地扭动挣扎,隐约可闻呜呜的啜泣声。
有时候方正柱会在梦到这里就醒来,有时候他会在梦中看见麻布袋突然破开,穿着白上衣、深蓝色吊带裙的女孩从里面爬出来。
她的半边身体还有血肉,半边身体化作白骨,再不复往昔的古灵精怪,仅剩的一只大眼睛闪烁着浓烈的憎恨。
他仿佛可以听到少女尖厉的哭叫,不断质问为什么要抓她,为什么要杀了她!
“对不起⋯⋯”方正柱低下头,很低很低,宛如铁块沉沉地压在他脖子上,让他再难抬起头。
粗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在房间里回荡出空虚的余音。
以前总会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拔草浇水,笑嘻嘻地与他东扯一句、西聊一句的女孩,他再也记不起她的笑脸了,只记得她被自己捂住嘴巴那一刻的骇然表情。
是他把韩妙怡从那栋洋楼里绑走的。